钟无艳只有73瓶眼泪 文/戴帽子的鱼

我忘了自己喜欢田宣东多久了。

似乎从我记事起,他便形影不离,像生命的印记,像岁月的年轮。



[一]快乐是无价的

幼儿园里,田宣东因为长相甜美过班上所有的女孩子,所以最讨老师们喜欢。这人掐掐,那人捏捏,他的脸整天都是肿胀的桃红色,催得他一双蓝莓般的眼睛愈发水汪汪。这样的美色引得一帮小屁孩嫉妒不已,小男孩故意欺负他,女孩子特别讨厌他。他总是像只吉娃娃一样胆怯地站在人群外,格外引人注意。

有时候,同样坐在操场边的我会放下书本,淡淡地看一眼不远处的田宣东。我一看他,他马上转头一百八十度,耳垂燃烧着可疑的红。我猜,他觉得我们是同类人,都是独行侠,想要找我孤独合璧,但又怯生生地不敢过于接近我。

但是,我和他截然不同。身为一班之长,身为化学家和社论专栏作者的女儿,我骄傲地承认我自幼早熟,鼻梁上早早架起一副眼镜。虽然我也不合群,但那是因为同学敬我,老师不敢糊弄我,连会做一百以内加减乘除的小学生都会被我逼问得哑口无言好吗?

偷看了我一个月,田宣东终于鼓起勇气送我一颗氢气球,线缠绕在他胖胖的拇指上,他一圈一圈解下线,把酸胀的拇指含在嘴里,傻乎乎地对我笑。

我那段时间正好在思考为什么有的气球可以飞起来,有的气球却会沉下去。所以田宣东把他的气球递给我,我立刻松了手,仰头看气球飞啊飞,使劲地想十万个为什么。

气球飞走,田宣东瞬间哭了,不是那种嚎啕大哭,而是像流浪猫可怜兮兮地喵喵叫,哭得你心酸、心软、心动。

“行了!别哭了!”我害怕地打断他,拖着泪雨梨花的他去旁边的小丑那买了一摞氢气球。

那么多的气球,他得使劲向下用力才不会被气球带跑。他就这样勾着背像只小虾米,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,羡慕地问我:“你怎么有这么多钱?”

“我妈妈正在教我儿童经济学,所以我得学会理财。他们给了我不少零花钱作实验,要我买值得的东西。”虽然我自己也半知半解里面的两个名词,可就是想在他的眼光里逞威风,那感觉很……爽……

“可是,这么多气球,如果是我爸爸妈妈就会说我乱花钱诶。”

“笨蛋。”我戳戳他的脸,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掐他,因为他的皮肤绵绵的有弹性,戳一下会弹回来,让人忍不住继续弹弹弹,就像公园里的蹦蹦床一样。“因为你高兴了啊!快乐是无价的。我花的钱当然很值得。”

我不禁在他“哇,你真的好厉害”的目光里飘飘然。

我当然不会告诉他,晚上回家报账的时候,我理直气壮说快乐是无价的,我爸妈协商了一会,一致揍了我一顿,原因是我这么小就懂得千金买佳人一笑。那一晚的睡前故事是—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博得褒姒一笑倾城,结果,西周没了。



[二]你是灯塔,是北极星

从小,我就是田宣东的保护神。他总像小狗一样伏在我肩头哭泣,告诉我谁欺负他了。纵然我这小身板也干不过那几个高年级,但我懂得智取,轻轻松松用一招离间计让他们窝里斗,我和田宣东就含着棒棒糖坐在附近的天台上,轮流用望远镜看戏。

我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,就像考拉抱着树,月光抱着海。

直到一朝长大,我忽然手足无措地发现,树会倒,黑夜会过去,田宣东已经比我高。

初中入学体检结束,田宣东从走廊那头飞奔过来,笑眯眯地特地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拍了拍我的头,扬着他的体检表,说:“我比你高一厘米哦!”

这家伙总算比我高了啊!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怅惘之意,不禁想起小时候利用他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敬意,有时候心情不好或恶趣味陡升,故意欺负他。“你想长高吗?”我如同一只居心不良的大灰狼。他如同一个纯情的小红帽,鸡啄米似的点头。

“那就要生吞鼻屎哦!”

“那就要一直蹦蹦跳跳的走路哦!”

“那就要偷偷把手放在高个子的天灵盖上吸取身高能量哦。”

他当然毫不犹豫地一一做了,皱着眉头跟我说鼻屎的味道好恶心,说成天蹦蹦跳跳的腿好酸,说他趁高个子篮球运动员睡觉的时候去摸对方的头,结果对方突然醒了,把他拍一拍丢去灌篮……

就算后来老师义正言辞地告诉他被骗了,他也还是相信我,宁愿生气地踢老师一脚,在教室门外颤抖地举高水盆,也不肯质疑我的好意。

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全身心依附的美妙感觉,他总是留意你的行踪然后愉快地快步跟上,对于他来说,你是灯塔,是北极星,是对的未来。因为他灼灼的眼神,你本是宇宙中一粒不起眼的微尘,跃身为夜幕中的一颗绚烂星子。这感觉食髓知味,你渴求一辈子。



[三]亚当被取了一根肋骨

田宣东终于比我高了,或者说,他进入了疯长的年华,渐渐变成宽肩窄臀长腿,渐渐满足一般怀春少女刚好抵达男孩第二颗扣子的心愿,渐渐成为班上最高最漂亮的男生。而我从教室的最后一排,逐步逐步被好心的老师移到第一排,因为我身材矮小,而且眼睛近视度数很深。

我郁闷不已,都情不自禁抠鼻屎了,望着黑乎乎的一小团,仰天悲凉地想,莫非我童年瞎掰的理论是正确的吗?鼻屎确实富含长高所需的维生素。不然田宣东怎么像根竹子似的节节高?

“笨蛋。喝牛奶啦!”田宣东从旁边冒出来,伸手弹走我指尖的鼻屎,递来一瓶温热的牛奶。

我看着小黑点的抛物线运动,最后着陆在经过我前面的美好女生夏影的白裙子上,而且黏得紧紧的,特别明显,像一颗夸张的媒婆痣。

“把它弄掉!!!”我压抑住激动的嗓音,我可不希望成为一个犯罪证据留在现场的蠢货。

因为从小的阴影,田宣东非常不擅长交际,他的活泼只有我才有幸目睹,在人前他总是拘谨而沉默。这就是为什么我耳边从来不缺千百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问:“四眼妹,像田宣东那么酷的人怎么和你形影不离?”

首先,我非常介意四眼妹这个称呼,戴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和学识渊博好不好?从小,我的眼镜换来了多少小朋友的羡慕嫉妒恨。

其次,田宣东酷吗?你们脑袋被驴踢了?

再次,不是我和他形影不离,而是他从小到大就是我甩不掉的小尾巴。

不过我从来不会把这些说出口,只是坦然地接受她们嫉妒的目光,然后幽幽地离开,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劲跺脚乐乎。

话说回来,田宣东被我逼着去和夏影接触,最好是靠很近的时候不着痕迹弹走我的鼻屎。可是,挺拔的他刚刚站到夏影面前我就后悔了。

我无法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副美丽画面。夏影脸颊绯红,微微抬眼,掩不住惊讶和欣喜。田宣东低头看她,欲语还休,紧张地握着拳,后背的衬衫湿透了。炫目的阳光从一扇大开的窗户闯进来,在他们身上染着淡淡的金色,两个人美好得发光发热,令我呼吸一窒。

谁出门了,手机忘带,恰好有来电,教室里不停响着缱绻的情歌。我烦躁得像只在窄小的笼子里撞得死去活来的野生狐狸。

时光慢走,我差不多咬碎一口银牙,才指着夏影的胸前说:“夏影,你胸口脏乎乎的小点是什么?好像鼻屎哦。”

田宣东身形一震,朝我投来幽怨的一眼。

夏影连忙拍胸口,黑点黏在她的手指上,她忍不住好奇地拿起来看,高分贝尖叫一声,正巧甩进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来并大声吼着:“安静”的老师的嘴里。

同学们哄堂大笑。

夏影满面通红,默默地走到走廊外罚站。她一直是备受宠爱的公主牌姑娘,自幼习钢琴和芭蕾舞,不骄不艳,使人如沐春风。

田宣东的座位靠窗,上课时我频频回头,看到他给她递纸巾,看到他用书本挡住嘴巴和她说悄悄话,看到他在别人面前也能笑得那样开心。我有种被撕裂的感觉,就像亚当的身体被取了一根肋骨出来做出夏娃,还算在一起,可中间多了无法抵消的距离。

放学后,我庆幸田宣东还是等我一起走。不过他故意拉我走了另外一条路,远远地跟着夏影,一个劲在我耳说:“你看,你让人家受了多大的委屈,放学时眼睛还红着。”

宣东,你没有察觉我的眼睛也越来越红吗?

如果我们的友情即将分崩离析,希望你能在坍塌之前告诉我,我不愿被埋葬。



[四]该生活泼可爱,忠诚正直

我一直是排行榜上的第一名,每年的联系薄上,老师的年终评价总是:“该生成绩优异,成熟稳重。”我看过宣东的,“该生腼腆沉默。”就完了,似乎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总是一言不发的男孩。我私自把老师写的撕了,模仿大人的笔迹写下我心中的宣东:“该生活泼可爱,忠诚正直。”

我很好奇老师对夏影的评价。我知道同学都向往她,希望自己是第二个夏影。但我觉得大人应该不会那么肤浅,更喜欢有头脑的小孩。从小到大,有一句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。“你家的小孩真懂事,我们家的要是能赶上她一半就好了。”对于任何人来说,我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,不乱花钱,不挑食,不哭闹,不贪玩,自己去图书馆借百科全书,自己早起把早餐放进微波炉,自己蹲下身系鞋带,自己随身带好雨伞。我妈的皱纹和我爸的白头发都比同龄父母少许多。

我在老师办公室找到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联系薄,做贼心虚地翻到夏影这一页。“该生温婉动人,才华横溢,必成栋梁。”

这三个词无论哪一个都像一把刀,直中心脏。

我才明白,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从所有人都向往的巅峰上跌下来。我已经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审美。我一层不变、老气横秋、暮气沉沉,丝毫没有青春的热血和阳光。我和我可笑的制服裙、学生头还有黑框眼镜,就是个不好笑的笑话。

我脚步虚浮地走出来,遇见迎面走来的田宣东和夏影,他推推我说:“道个歉,夏影不会怪你的。”我漠然地看他一眼,拔足飞奔。



[五]何必当初来到我身边

纵然我百般不愿,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和夏影在一起。

我本逼着田宣东选择我和夏影只有一个能成为他的朋友。可是他压根儿后知后觉没察觉到我的小脾气,反而在我对他置之不理的时候探手摸我的额头,问我是不是病了,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。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相伴,他绝对想不到我会放弃他。夏影又极力拉拢我,她在我面前表现了诸多让我恼羞成怒的优点,比如大方地借我她最好看的衣服,比如无偿教我和田宣东弹钢琴。最紧要的是,我离开田宣东,再无去处。同龄的同学正在烦恼长痘痘好丑,我已经开始思考雌性激素和内分泌的问题。我和别人根本不对盘。

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到田宣东身边,容忍“卧榻之侧夏影酣睡”。

他从来没注意到三人行中,我和夏影都只和他说话,彼此懒得搭理。遇上分岔路口是我们战火最猛的地方,我一定要走左边去图书馆,她一定要走右边去少年音乐厅,然后我们一人抱田宣东一膀子,流着汗拉他。

开始的时候,田宣东都会顺着我意,在图书馆没精打采地陪我,时不时打呵欠,抱一本最厚的书去阴凉的角落当枕头睡觉。

后来,田宣东迷上了音乐厅里的吉他班,每次都火急火燎地跳到右边,喊一句:“学完后我到图书馆来接你。”然后和夏影在夕阳下牵着手跑得无影无踪。

我来不及抓到他,摊开手,只是渐凉的空气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,我终于学会哭泣。

我还没学会告别,没学会放手,没学会宠辱不惊,没学会没有田宣东,一个人该怎么过。我一直以为是他依赖我,忘记了自己也同样地依赖他,甚至更深更重。

我是个有分类习惯的人,书籍按作者首字母分类,衣服按春夏秋冬分类,连眼泪我也按缘由分类,用爸爸装试剂的小瓶子收藏自己的眼泪,有的是因为看到惨痛的社会新闻,有的是因为爸爸和妈妈看法不合争辩凶猛,而好多好多是因为田宣东。

起初我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的难过。有一天田宣东在我生日时中途离去,因为夏影发来短信说她发高烧,家里没人,她很难受,我一个人继续在屋顶上看星星,看到盛大的狮子座流星雨,我没有欢呼雀跃,因为田宣东是狮子座。

这样双重独特的时光,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,像无数个童年的夜晚。他偷偷在客厅里给我打电话,说黑夜好恐怖呀,雷电好恐怖啊,下雨好恐怖啊,我淡定地安慰他,你再这么说下去,你家的通信账单更恐怖,你爸妈落在你身上的鸡毛掸子更更恐怖。他挂线的最后一句永远是:“钟意,你好厉害哦,没有你我怎么办。”

那一天,我照例拿出一个小瓶子接眼泪,这才发现写着田宣东的小瓶子已经塞满了整个抽屉。

如果你不能陪我走下去,何必当初来到我身边。



[六]你连堂堂正正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

我恨自己不争气,就算田宣东渐行渐远,我也还是驻足凝望他的背影,不肯转身。他遇见不顺心的事情,我照旧安慰;他需要我帮忙,我义不容辞。原来,习惯当一个人的保护神,这辈子就再也抛不下。

所以他心虚地请我帮他补习,我笑笑也答应了。

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突然决定做个好学生。他一念书就头疼,考试前总会勤快地给我送草莓小蛋糕。夏影与他一同出现是我意料之中的事。

我知道夏影高中毕业后想去音乐之都奥地利出国留学继续深造,毕竟要留学,成绩不能太难看。眼看着我一座接一座捧回五花八门的知识竞赛奖杯,田宣东认为我绝对是个不错的补习人选。何况他一要求,我必定倾囊相授。

补习结束后我们常常去吃夜宵。田宣东早已彻底告别爱吃甜食的男孩时代,他被老师抓到过在男厕所躲着抽烟,他也学会了喝酒,这似乎是男孩子成长叛逆期少不了的两样道具。十七岁的他俊美、叛逆,是女孩子的劫难。夜宵摊上,我和夏影都劝他少喝点,他不听,心事重重的样子,喝到东倒西歪。

我紧紧抓住田宣东的手臂,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认识他爸妈,我送他回去,他才不会挨骂。”

拗不过我的坚持,夏影只好委屈地让我带走田宣东,那湿漉漉的眼神让我觉得罪恶又得意。

我扶着田宣东寸步难行也觉欢乐,他一直不安分,手舞足蹈,过于兴奋。我没了力气,和他一起瘫坐在大马路上面。他爬过来扶我,我故意扮得柔柔弱弱的,喊疼。他慌张地道歉,我柔声说:“我不会怪你。”他的眸子暗了暗,又亮了亮,趁醉意喃喃:“你不怪我,永远不会怪我对不对?钟意,你不会怪我喜欢夏影对不对?”

我没有出声,只是飞快地站起来,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。

田宣东,你真以为我是笨蛋吗?和你这么多年,我会分不清你是真醉还是假装?我最恨的是,你连堂堂正正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。



[七]两个人陌生起来却很快

田宣东和夏影在一起了。他身侧的位置,我盘桓多年,在朝夕间易主。从今以后,我宁可独来独往,也不给别人辜负我的机会。

爸妈会问:“怎么从小到大跟你玩很好的那个男孩子现在很少来我们家玩了。”他深夜未归的时候,田家爸妈还是会习惯性地打电话到我家问:“钟意啊,宣东还没回来,是跟你在一起吗?”我只能含糊应付过去。不久,大家都习惯我们形同陌路的样子,不再多嘴多舌。

两个人熟悉起来很难,陌生起来却很快。

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,夏影偏偏要来找我,一个人在我面前自说自话很久,特地来扬眉吐气。

“钟意,现在田宣东是我的男朋友。作为女朋友,当然希望他心里只有我一个,而且和过去断得干干净净。我看你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,所以我警告你,最好不要收他送的生日礼物。”

我低头冷笑,原来我生日这么快又要到了,又感到一丝欣慰,原来他还是没忘记我的吗?

黄昏时,乌云来了。田宣东约我在榕树下见面,送给我的是一块陨石,说是上次狮子座流星雨后他就一直想补偿我,于是在网上竞拍了一颗陨石,一直藏着,想着下次生日给我惊喜,每日把玩着流星,他都快舍不得送人了。不过因为我是钟意,所以他仍心甘情愿双手奉上。

我忍住喜爱的冲动,转身就走。

他拉住我,又马上不好意思地松开我的手,闷闷地问:“你不要吗?”

我忽然又回到小时候,故意作弄他。“我怎么敢要来路不明的石头?你没看科幻片吗?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危险的寄生物。还有,你有没有测过放射性物质?许多人因为家里面有奇怪的石头,不知不觉掉光头发。”

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,看到我促狭的眼神,忽而笑了。

“你又骗我!”

这句嗔怪的话,让我们都怔了。他讪讪地住口,沉默又一次降临。

大雨忽至。

我没有带伞,却更渴望淋雨。我踏入雨中,他把我拉回来,把自己的运动外套脱下来罩在我头上,然后冲了出去。不远处,一把透明伞在不安地等待。

我经过垃圾桶,把他的衣服丢了进去。

“啊?你怎么把宣东的衣服丢了?这是我买给他的?”一声惊叫。

我懒得回头,一定是夏影看见了,拉着田宣东来找我算账。背后有滚烫的恨意,我依旧昂首阔步。

我想是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下定决心再无瓜葛。



[八]以后连渣滓都不剩

好长一段时间,夏影总是脸色苍白,眼圈黑重。

我不可避免地在同学们的八卦中听说夏影父亲经营不善,连锁超市接连关了好几家。她的留学梦怕是不能成真了吧?供读音乐系是很烧钱的一件事。

夏影的失落连带着田宣东都是霜打的茄子。

我见他迎面走来,便生生停住脚步,改道另行。如果是以前,我会温言细语,会大变魔术,可如今与我何干?把快乐送给他,然后自己满心伤悲吗?我不敢对自己残忍。

田宣东皱眉,显然是看见我了。他大踏步走过来,劈头一句:“钟意,你狠起来好狠。你打算就这样永远不理我了吗?”那种疲惫的声音是我印象中从没有过的。

我心稍软,却马上被他激起满腔怒火。

他说,或算是恳求:“夏影不能去维也纳读书了。我听说,我们班有一个保送名额,班主任在你和夏影之间犹豫,你成绩够优秀,夏影有音乐特长。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我猜得到,但我更想亲口听他放火烧掉我仅存的妄想和回忆,以后连渣滓都不剩。

“你成绩好,可以自己考……而夏影文化成绩偏差,你能不能把名额让给她?作为回报,夏影说她妈妈会筹一笔钱感谢你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几乎听不见。

他听我好久没有回应,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我,却被我冰冷的目光吓得再次垂头。

“你还记得一个故事吗?有事钟无艳,无事夏迎春。”

这个故事,大概隔了“烽火戏诸侯”几个晚上后,我爸妈讲给我听的。

齐宣王身边有两个女子,一个是奇丑却很能干的钟无艳,一个是美丽却只会享乐的夏迎春。每次天灾国难,齐宣王就去找钟无艳出谋划策;每逢危机化解过后,齐宣王又去找夏迎春寻欢作乐。这就是“有事钟无艳,无事夏迎春”。

田宣东知道这故事。每次我爸妈给我讲了什么故事,我第二天在学校午睡之前就会讲给他听。我的故事比白雪公主有趣,好多孩子竖起耳朵想听。但是田宣东瘪着嘴摇我手臂,让我小声一点,就在他耳朵边上讲给他一个人听。他怕别人听了喜欢,就会抢走我。我知道,也愿意纵容,也不屑别人。

“既然你执意要做齐宣王,那我只做最后一把钟无艳。”

而且,最后一次流眼泪。

这一天,我接了眼泪,回家数一数,七十三瓶,全部的恨和爱。



[九]从此只有钟无艳

名额公布,夏影欢喜无限。我感激一些陌生的同学,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,竟然在课堂上质问老师,频频在各类比赛崭露头角的是我,为什么名额给了夏影。

夏影一贯骄傲,忍无可忍,当场发飙:“钟意自己贪钱,找我妈要了两千块,说名额卖给我。反正她自己考也是一样。”

瞬间,轻视的目光如潮水般把我淹没。

我平静地望向田宣东,如果我没记错,我拒绝了那笔钱,而且向他强调:“请把那笔钱扔到夏影的脸上。”

他没有站起来,拳头握得再紧也还是没有力气。

那个习惯躲在我背后的小男孩,从来没有真正站起来。

我笑了,安静地承受了,流言蜚语不过尔尔。

夏影自可去上她的保送大学,而我自认绝对不会差。

结果,高考答卷时我迷糊地把机读卡填混,选择题错得一塌糊涂。我是觉得不用浪费时间再读一年,反正在哪都是读书。

新生报名第一天,我讶异地看见了田宣东。他也很震惊,没料到我也会来到这所三流学校报道,他脸上更多的是愧疚,如果不是他,我也许在保送的大学里。

我不需要同情,不需要愧疚,不需要弥补,我需要的爱,他既给不了,其余都只是负担。

大学四年,没有人知道我们曾相识,曾相伴,曾有段很长很长的故事。同宿舍的女生常打趣我,说食堂里总遇见一个帅气的男孩,隔着人群望着我,就是不敢走上前打招呼,问我为什么不主动一点。我说没兴趣。她哀嚎而惋惜,那么帅都没兴趣?她一厢情愿帮我打听田宣东,惊呼我们竟然是老乡,还是校友。我一笑置之,倒是听说他单身时笑容凝固。

原来,夏影去了北方名城,在那所优秀的院校里,自然有很多才貌双全的稳重男子。她心思不够坚固,早早投降。

“他宿舍的人说他很伤心。他们系好多女生跃跃欲试想趁虚而入。你到底要行动不,不入就来不及了。”

不。

我已不再是负伤等待的钟无艳,齐宣王关我什么事?

大学毕业,全校在露天草场上举行盛大的舞会。

田宣东着白色西装,远远地径直走过来向我邀第一支舞。

与此同时,天空燃放无数烟花。主持人激动地感谢:“谢谢国际贸易系田宣东学长友情赞助今晚的烟花汇演。”

“烽火戏诸侯?”我挑眉一笑,握住他的手,不妨跳一支舞。

头顶的烟花引无数人驻足观望,只有我们两个人丝毫不受影响,随音乐起舞。

“从此只有钟无艳。”他承诺,语带哽咽。

一曲罢。

我放手并摇头。

我不稀罕浪子回头,喜欢我的人一定要一开始就痴心不改。

我对宣东的眼泪,永远只有七十三瓶,不会再多,不会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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